西域情思(组诗)
矢车菊
风,吹矮了那么荒远的下野地
它通向天边的路,总是印出深深的辙痕
我要为那些沿这长路默默走去的行人
为铜铃叮当的马车,和蔓生的梭草
为那些疯长苜蓿、青麦和玉米的原野
唱梦回童年的歌,蓝色矢车菊的歌
一块废铁的巨齿轮,悬挂成校园钟声
水泥桌面摊开了最初启蒙的识字课本
那个个被春风吹皱、夏日晒黑的野孩子
正迎接正午的阳光,琅琅书声传递远方
我从鼻涕油光的棉衣袖口,伸出
冻皲的小手,在生字本的田字格内
稚拙地听写下那无比温暖的词:祖国
祖国啊,真得就像矢车菊,盛开在仰望的星空
这就是我铭记一生的幸福。风吹下野地
风吹蓝色矢车菊,和它撒播心田的种子
我将怀抱这一束束逸生的野花,献给那些
本性纯洁,为高尚的心灵和事业而活着的人们
沙枣树
灰斑鸠拍动哳哳的翅羽
带我回到童年的沙枣树
那些虬龙盘曲的铁青枝桠上
是一蓬蓬繁茂而银绿的叶子
无数米黄的沙枣花,小小铜铃般
悠扬着岁月的歌声和芬芳
那扑鼻的清香浓得令人沉醉
让我又恍惚看到,无数只小黄蜂
嘤嘤嗡嗡举着花串急切地飞去
于是那万里的飘香,就充盈着
北国蔚蓝的天空和栗钙的土地
沙枣树,苦涩童年的沙枣树
我们曾经睁着黑亮亮的眼睛
攀上你的高枝寻找艰难生活的甜蜜
甘甜的小黑枣,绵甜的大黄枣
吮吸过的枣核从枝叶间簌簌而落
那些尖利的沙枣刺,又曾怎样
在我们身上留下深刻的刺痛,和永久的划痕
我们曾用红领巾、书包和土坷垃
占领过的沙枣树,它们纷繁的枝头
是否还怒放着米黄的沙枣花,就仿佛
天国的童仆所倾倒的正宗谷米儿
暴雨似的,一刹那在人间凝固
那醉人的枣花香啊,穿过多少陈年旧事
依然芬芳如故地沁透我们的心胸
一双双黑沙枣似的眼睛,散向无边的人海
它们在苍茫人生中寻找那片巨型的沙枣树
稚美的童谣还依稀在林间渺渺飘唱
而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却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沙枣树,我们散落破损的命运之书
还能否再一次用你的树胶粘合弥补
沙枣树,贯穿我们一生的沙枣树
此刻我只隐约听见,那灰斑鸠
拍动哳哳的翅羽悄然离去
渐飞渐远……。一只空巢,几串剩枣
孤零零的,悬挂在删繁就简的冬树上
被西风凌掠,被明月和积雪映照
旷野之路
是月光下,一条扁平的灰白巨蟒
对大地和我们的辽阔记忆
是无数风雪、泥泞的辙痕,所刻出的版画
旷野之路。好大的象鼻虫背着另一只象鼻虫
缓缓行走在如此宽广的大道上。它们的幸福
转瞬间就被一群灰椋鸟席卷而去
旷野之路。小小少年骑着破旧的车子
后座上驮满柴草,左扭拐右扭拐地飞驰
尖厉的脚蹬声,让荒原张开了碱蒿的毛孔
旷野之路。运粮的马车铜铃叮当地回来了
旷野之路。运棺木的马车铜铃叮当地远去了
而那深沉如歌的黄昏,夕阳化作一坛红祭酒
旷野之路。一座隔离过老疯子的土屋
遥遥地露出阴郁的脸孔,仿佛一尊青面兽
一匹孤独的灰狼,在发出低低切切的呼喊
和布克赛尔
子夜列车驶向和布克赛尔
一颗高远的吉星,在梦中熠熠闪烁
和布克赛尔,暗色天穹下
一条月光粼粼的河,梅花鹿群
头举雄性枝角,踢踏着轻轻走过
赛尔群山,隆起宽厚的马背
一阵自由飘荡的风,吹拂它温情的鬣鬃
那仁和布克草原,阿吾斯奇草原
哈孜克草原,青青牧野撒遍牛羊马骆
阿勒泰圣山隐约泛着富丽的金光
人间天堂——宝木巴,马头琴在夜夜弹唱
我仿佛看见:江格尔汗跨上神骏
——阿兰扎尔,像不朽的火云腾空奔驰
交河故城
叹嘘:一片历史的落叶
一艘泰坦尼克号似的大海沉船
这是一条苍黄生土所切垒的时光甬道
晴空如碧,如浩漫之水,如伤逝的歌谣
我被它突如其来的明媚与婉唱所击中
此间此刻,我要说,大地的苍凉是无尽的
何止是一座荒芜的家园,废弃的城池呢
曾经那么金黄的一片叶子,让我每每看见
车师前国的国王,像一只肥硕的蚕蛹醒来
身穿褴褛兽皮的子民,背负柴草迤逦而行
五征车师的烽火映红了西域天空
成吉思汗子孙们的铁蹄映红了西域天空
后人怆然凭吊,那些兵燹灼烧后赭红的残垣
我走下安西都护府遗址的宽大台阶
我走进幻想之中的曲深街巷、市井人家
我听见手工作坊的叮当声,佛寺僧侣们的诵唱
——前已不见古人,只见夕阳残照之下
这片历史的落叶,仿佛满目疮痍的故园
那般幽静远奥,那般让人久久不能释怀呀
黄昏饮马傍交河,是唐人的名句吧
而我只见交河依依杨柳的浅水之畔
自由自在地,凫动着几只雪白雪白的鸭鹅
在也迷里古城遗址的台原上
如此高敞辽阔,一片灰蒿离离的台原
乌尔喀夏尔山以沉雄之势横亘东南
静静的额敏河深情喑哑着历史的风声
耶律大石的西辽帝都被埋藏在这里了
台原之上,我仿佛看见菊儿汗的契丹铁骑
正旄旗猎猎指向东喀喇汗朝的巴拉沙衮
留下这座也迷里城:一只巨型的空鹰巢
成吉思汗最器重的儿子和汗位继承者
——窝阔台接踵而至,扎下分封的汗帐与都城
也迷里河畔,蒙古将士们在刷洗自己的战马
窝阔台在也迷里城的迷梦中回到哈尔和林
梦见父亲成吉思汗正颤巍巍把大汗的权杖交出
喂,窝阔台,贵由,海都,察八儿……
你们这些成吉思汗子孙的血液和鞍鞯,如今都在哪里
你们为何躺在泛黄的史册里,一个也不跟我说话
灰蒿离离的台原上,秋空是那么的明朗而高迥
一列人字形的雁队,正嗯啊嗯啊地掠过也迷里
好一派迷人的大荒芜呵,让我们领略到大地永恒的形象
乌尔禾捡石记
地平线——
一望无际的空旷,褐色大地的空旷
几丘魔鬼城堡,低低落落在远方
仿佛重现我们前世的,金色坟茔
而我们活动在人间的落寞身影
是真实的一粒感叹,还是虚妄的一声歌泣
而此刻,头顶天穹那无垠而深奥的蔚蓝
感觉投身人世是幸福的,呼吸着是美丽的
切莫自怨自艾,切莫劲舞狂歌
一俯,一仰,尽是天人合一之大境界
像红色磕头机,也许像青色野羚羊
我们低头捡取金丝玉,块块灿若黄金
西疆:雪之漠原的描述
辽远。一座迤逦天山的灰白背影
辽远。一道雪沙波痕的天涯长路
辽远。一片茫茫苍苍的冰封世界
西疆:以空阔的寂静延伸大地的旷美
渐有三五峰浅青色的骆驼兀立雪漠
它们止步于迷途,在悠悠然引颈眺望
而低近处,散落着纷披凇雪的灌木梭草
仿佛玉树琼枝,显露出白梅傲雪般的葱茏
且有红沙棘豆、泡泡刺豆点缀其间的盎然生趣
中年的沧海
这是魏武帝千年之后的沧海,依旧是
那碣石秋风,吹荡着洪波涌起的诗篇
这苍色之海,森蓝与壮阔浑雄无际的海
仿佛人类遗留在咸腥记忆里的一件胎衣
我恍惚听到海猿们咿咿唔唔的低唱
无数鲸豚和鱼王模仿初生婴儿的啼泣
何其深广、远澹,一片中年心境的沧海
我已不再信奉那些海誓山盟的诺言
啊,只有这沧海,这海之青苍的忧郁
是我自斟且饮的美酒,是我永恒的归宿
多少虚妄的欢恋,多少漫长的路途
多少人世的江山、城郭,繁华与风流
都已然化作了沉舟与海兽的残骸,落寞地
坠积在比噩梦和死亡更寂寥的海底深渊
今夜,看一轮丰盈的皓月低垂在沧海之上
横呈一派银光粼粼的暗色之水,那月辉
也溶溶倾洒在陆海长岸。波涛隐隐喧响
一尊黑礁石,独自欣享这宇空沧海的微茫
千年之后
千年之后,这个蓝色的星球还在
太阳与人类还在,美丽的人间还在
我多想变成后世子孙,再一次轮回我的生命
我多想透过初始婴儿的眼睛,再一次打量
那阳光明媚的春天,和姹紫嫣红的新奇世界
千年之后,山川依旧恢明、净朗,欸乃一声
江水绿,点点银鸥在清波之上,恰似渔舟帆影
千年之后,人们居住在大地上的温馨果园里
像蜜蜂拥抱花朵,嗡嗡歌唱着宁静而幸福的生活
那些雨后春笋般的广厦,传来渺渺悠扬的风琴
千年之后,五大洲的和平像森林一样葳蕤
奥运五环旗真正成为全人类所仰望的旗帜
千年之后,空际列车通向了月亮和火星
未来人穿成澳洲土著的模样,在那里点燃篝火
围成圈,像鸸鹋和袋鼠佩玲叮当地唱啊,跳啊……
千年之后,定然是物换星移,巨变沧桑
一切都完全可能超出今人最伟大的想象
后世子孙定然会拥有他们别样绚美的人间
他们将会在那陆海上漫步、航行,共享自由和爱情
而这些多么值得我们倾心渴慕,并遥遥伫望
啊,千年之后,我们早已化作了尘土中的尘土
岁岁枯荣的草木,轻轻覆盖了似曾有无的身世
这就是我们的安息之地,我们永恒的福祉
大地的春风渐渐吹来,天穹的雁鸣唳唳远去
而那一丛金色蔷薇,正馥郁着无限深情的回忆……
彭惊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绿风》诗刊社长兼执行主编。石河子作家协会主席,石河子诗歌学会常务副主席。曾进修并结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鲁迅文学院第五届高研班。在《诗刊》《星星》《诗探索》《诗选刊》《飞天》《延河》《长江文艺》《作品》《朔方》《小说评论》《文艺报》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出版诗集《苍蓝的太阳》《最高的星辰》《西域诗草》,文学评论集《北国诗品》等。有诗歌专著和文学评论专著获省、地区级政府奖。并多年入选不同版本的中国年度诗选。对其创作论述,编入《新疆当代文学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