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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不再来

核心提示:(一) 铺展开的黄沙,等同于一个大国的疆域 穿过身体的一道光,跌落黑暗深处 喊声抛出,更深处 有黑影举光靠近 像头顶的两颗星子,又远离 不要抗拒黑夜的流沙 他会带你去任何一方 橄榄树下的麻花辫女孩,热爱潜水的男孩 他们坐的那张桌椅 由无数流沙围成 在

 

(一)

 

铺展开的黄沙,等同于一个大国的疆域

穿过身体的一道光,跌落黑暗深处

喊声抛出,更深处

有黑影举光靠近

像头顶的两颗星子,又远离

不要抗拒黑夜的流沙

他会带你去任何一方

橄榄树下的麻花辫女孩,热爱潜水的男孩

他们坐的那张桌椅

由无数流沙围成

在他们身后,包裹头巾的柏柏尔人

摊开的手掌心,仙人掌花的根系

和流沙的星座相呼应

 

(二)

我的脚下蔓延仙人掌花,还有一大片橄榄花

白花抚慰伤痕,黄墙诉说永恒

一个中国女孩告诉我

这个长袍女子

就是柏柏尔人

她们和摩洛哥人不同

到哪里都操一口乡音

他们的国家只剩断垣残壁

他们的乡亲只剩橄榄花和仙人掌花

这里没有四季

只有仙人掌花继续盛开

不管多干旱

总能结出红色的果实

 

(三)

打铁人点亮的火花深处,牛皮包

和非洲地毯,铜镜里映出眼睛

嘴角的笑纹,掌心处难以辨认的字符

他们迎黄沙回到故乡

守着一堵黄土墙

眼见它化为黄沙,溶于落日的烟尘

 

(四)

整个国家就是一个博物馆。城市也是。

持有历史真相的钥匙藏于一块砖瓦,或

一截断木的羞涩里

小到一块马赛克地砖,大到圆拱形的穹顶

垂下吊灯的眼睛

纵深处的积尘,有无数灵魂居住

玻璃橱窗里

被勉强拼凑好的面孔,它的裂痕难以启齿

愧疚于我的无知

找不到古老的琴键,在

下午的暗影里渐渐因模糊而发不出声音

整个城市唯有黄沙依然灼热,整个国家也是。

 

(五)

这个国家由许多千年前的城墙支撑

一截土墙就是一根立柱

黄色、红色、白色、蓝色

各有其庇护的主

打铁人点亮的火花深处,铜镜塑造的梦境

倒挂下来的牛皮包和地毯

被遮阳棚漏下的光切割成不规则的明暗

魔法盒子打开,里面通向

不同时空的城堡,仅露一双眼睛的人们

或年轻,或年老

眼睛里俱闪烁一段往事

那是古老的柏柏尔族人或摩洛哥人

跟我们的民族一样古老

跟墙角假寐的猫一样

跟我背后紧随的这堵墙上的影子一样

在我转身刹那

突然睁眼

从墙上扑下来

 

(六)

敲开圆拱形天窗,挤出拼花地砖

爬过烟囱的通道

从老土豪废弃的卫生间或浴室的一幅画上突围

吊灯在祈祷声中晃荡,钢丝绳上的影子

跟时钟一样迟疑

也跟夏天树洞里的蝉一般羞于见人

我路过一面黄铜镜

幽深里浮现的绿眼睛

在我扭头时逼近

被尖头皮鞋唤醒的巷道

一页页发黄的书页在后面尖叫

蛇一般扭动弯曲

目睹一场爱在一对男女的纠葛中死去

我紧闭的嘴巴死守一个外星人的秘密

 

(七)

 

诵祷声听从钟声的召唤,潮水流动

人们忠实于他的房子和出身的信仰

落叶一般随之流向一处

墙角猫的身体起伏

他们匍匐下去的身影

低于诵祷声

垂下的蓝色穹顶

在屋顶上流动

在空空的街上流动

流过关闭的店铺,空出来的落日

夹在微微起伏的窗帘间

等待一首诵祷词的尾声

 

 

(八)

土著人的城堡里,一双摊开的手

纤细的指尖,薄薄的手掌

暗示命运的走向和来处

掌心一双大大的眼睛

黄色沙漠深处如同沼泽的黑湖泊

我进入它的回廊,尽头一个小房间

再通向一个

盘旋而上的阳光从眼前移到身后

再远远跟随

一对长袍男子从通道的黑暗处挣扎而出

来自远古的气息

辗转于细窗户的幽光

在锈蚀的雕花铁栏杆上徘徊

踮起脚,我就能够着窗外的一束光

转回身就能回到我的来处

但一双眼睛在我背后

诵经声无处不在

我看见的不仅是穿长袍的柏柏尔人

还有摩尔人、阿拉伯人

个个蒙着脸,黑色长袍的身体

没有风使它们凸显

 

(九)

直布罗陀海峡的风吹到丹尼尔海岸便静止

她满头银丝不乱

黑绸缎的背影

恍若嵌进画里,在裤子和脚踝之间,

一截秋风细长而雪白

所有的过往被砌成麦地那老城的黄土墙

贫穷和不堪散落于老城里的居民

它们凝聚成一副巨幅油画

我匆匆穿过

穿过油画里的女人

笔直的背脊和星光的眼睛

她的冬天春意盎然

转过身来的样子仿佛我的未来

我经过她

仿佛她是我虚构的一部分

 

(十)

 

直布罗陀海峡岸边的海风和长餐桌边

我和你坐于波涛之外

谈什么不要紧

一个中国女人和摩尔人不辨语言和种族

海浪寻声而来

迂回到地底,从旁边的岩洞里冲出

我们同时被海浪击中

哈哈大笑

我的面孔和你年轻的妻子竟然相似

我们的话题趋向孩子和家庭

但也有分歧

比如尝试大麻在你是合法,在我是非法

同一件事物的对立和矛盾

千年前的柏柏尔人和如今井边汲水的女人身影重合

二十年前的我和现在的我重合

当我踏上大如一个国度的沙漠

二十年前有关橄榄树的梦想

如今开花结果

我所期望的雨季没有来

在三月的晴空下行走

看见仙人掌上残留的一滴露水,和

半夜雨水穿过一根头骨发出的哗哗声

 

游牧民族

 

短短十年,我们便完成从河的下游迁徙到河的上游

顺流的鱼跟着往回溯源

河流跟着往回走

春天的花赶着往上游开

没有人谈起下游

下游的人,轶事,春天里开得最久最美的花

下游成了上游的一段盲肠

在一个寂静的午后

我经过它水草充沛的河边

水里漾开的水花

由近及远,一条鱼跃出水面

磷光的身体被金色的阳光涂亮

停在空中的刹那

使我想起我的童年

曾经无数次像它一般跃出水面

俯视低处

再一头扎入无声的寂静中 

 

消音器

 

渔夫从鲸鱼背的礁石上往前探,把触须

探向大海深处,大海停止咆哮

向远处天空发射两条信号线的光

流星一般悬垂

 

近处弯腰探寻的父子丝毫没有觉察

远处大海风浪的信号

所有声音止于他们弯腰的那一刻

他们弯下腰的样子

像两根弯曲的抛物线

又像两条鱼的触须

一度使大海怔忪

海浪忘记它的挣扎

 

但近处岩洞里的呼啸仍未停止

伴随一艘沉船的真相

将在下一刻挣扎而出

 

◎幸好,我们都无恙

 

从开始到结束只有几秒,或许更短

一个岛屿想要脱离海的束缚

我脱离梦境只有一刹那

这一刹那放大到无比清晰

我被惊醒

又似还在梦里

床在摇晃我

海在摇晃它的波浪

时钟在怀疑它的走动

我怀疑我的身体背叛我

它开始飘移

一枚空虚的麦壳

听从于光的召唤

我听从于它的摆布

谁都可以取走我

它像个无主的岛屿

飘移于无边的海上

但时钟又开始走动,几千公里外

恐惧的电梯不再颤抖

手机屏幕开始弹出一条条新闻

某岛发生地震,房屋倒塌

幸好,人员无伤

我摸摸屏幕,摸摸自己的身体

幸好呀,我们都无恙

 

◎修改一首诗

 

修改而不能修正。疼痛装回火炉继续燃烧

这盏吹灭的灯,光的手杖

重又折出门缝

鼾声再度续上夜的节奏

 

修改她被蛀空的肉体

一根炊烟撑起她的病体,一把锄头拧紧

磨损的零件

在她周围一群儿女绕膝

 

如果可以,让她的爱人从死亡中醒来

重新爱上她

还要修改她不舍劳作的强迫症

 

把她的爱重新匀好

经由筛子飘落

有一份能垂落到她自己身上 

 

◎空玻璃器皿

 

我把它朝下放置

把它浑圆的弧线朝向光亮,倒立

在两个圆弧之间挤出

流水的细腰

在经历漫长的盛放之后

空寂的身体足够撑起

一首摇篮曲或远山的向往

深入它身体的视线,似乎回到原点

又似穿透了它

拥有它的曲线便似拥有它的全部

但当你靠近它

想抱紧,甚至想拥它入怀

浑圆的弧线

水一般从你力量里挣脱

在夜晚来临时消失

它的存在仿佛只是你的幻觉

但你又切切实实拥有过它

触摸到它

它的凉意使你安静下来

坐下来,透过它

回忆往事,描绘它身上隐现的远山

心头一曲旧时旋律无法下去

 

 

 

 

◎这一天

                         

 

这一天毫无意外到来

坐地铁去医生处,又坐回酒店

赶上了机场巴士,回国飞机

赶上公交车和回家的地铁

这一天是多么顺利

顺利得我多想它能静止下来

或者永远无休止延伸下去

让我有足够的时间

去重温,去制造,去结束,去开始

在流逝的背影中寻找和辨识

再见你镶在玻璃里的脸

似曾相识的笑,来不及挥手

只看见列车缝合田野,转过山峦

绕成山间一束烟岚

我追着你节节而上,我追上你

你笑成一朵云絮

就连这一束笑我都抓不住

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再也看不到你了

苍茫的夜色中,只剩下

车轮碾过跑道留下的余震

 

 

 

 

◎谎言

 

 

课间休息的时候,这个男孩总爱用

粗短的食指戳墙上人的鼻孔

过几天,改用抠

再过几天,改揪胡子,耳朵

再回到鼻孔

恳求我,用力摇我的手

一双清澈的眼睛似有泪光

他不知晓,在每个夜晚

梦里的我也同他一样,抠

墙上人的鼻孔,揪

他的胡须

甚至撕碎囚禁他的相框

仿佛这样

谎言就会变成真相

 

 

◎拂晓将至

 

从睡梦中醒来,布罗茨基和米沃什已停止对峙

各自回家,数据显示围观者众多

解说者还在自言自语

 

翻开朋友圈

又一个米沃什进入视线

但我更喜欢李南

她仰望星空的姿势,和尘世拉开悲悯的距离

她难过得像一根小草低下头

 

十几年前有人推荐我读她,还有她们

如今他亮如夜空中的星子

拉秋日的辕车匿入山林

 

黑暗有一扇小小的窗

翻卷慈悲的波浪

细碎星子上逐渐明亮的鸟鸣

我轻如炊烟的文字升起

拂晓将至,我将坦然睡去

 

 

 

 

◎唯有鸟声可以依靠

 

天开始发亮,没有鸟声如常升起

唯有来自腹部的呼吸

凹陷凸起

更薄和透明

试图交换更多的黑暗

昨天耽搁的消息弹出来

最近的飞机失事已经过时

贸易战的硝烟散去

改为盘踞高空

令人不快的弑母事件掺入棒打鸳鸯的戏份

今天发生的事将来自过去

个体将不被谈及

但都牵扯在内

日复一日挣扎而出的鸟声

唱自己的歌

锯着风这把大提琴

并且只忠实于它 

 

◎空玻璃器皿

 

我把它朝下放置

把它浑圆的弧线朝向光亮,倒立

在两个圆弧之间挤出

流水的细腰

在经历漫长的盛放之后

空寂的身体足够撑起

一首摇篮曲或远山的向往

深入它身体的视线,似乎回到原点

又似穿透了它

拥有它的曲线便似拥有它的全部

但当你靠近它

想抱紧,甚至想拥它入怀

浑圆的弧线

水一般从你力量里挣脱

在夜晚来临时消失

它的存在仿佛只是你的幻觉

但你又切切实实拥有过它

触摸到它

它的凉意使你安静下来

坐下来,透过它

回忆往事,描绘它身上隐现的远山

心头一曲旧时旋律无法下去

 

恐惧

 

写出它我就不再害怕,那恐惧的源头

我用时间之绳慢慢揪出

我要直面它

用词语来击毁并溶解它

但这些竟被识穿

长久以来守护的秘密就这样被吐了出来

说到悲痛处

他下巴上的肉折成三叠

小眼睛因害怕而紧缩

临走时还回过头朝我一笑

这个卑鄙的泄密者

我突然发觉,我对他一概不知

而我竟然接过了他

 

我更喜欢我此刻的样子

 

读你这组诗的时候,我

正坐于马桶上

我大汗淋漓等同于前一刻

我隐忍更胜于前一刻

前一刻我在跑步机上

前一刻我耽于一只螃蟹的肥瘦

我隐忍 我大汗淋漓

我无处诉说

我读你的诗

读到大海波涛汹涌

人世苍茫而春风浩荡

不惊暗叫一声

你的大海突然间应和了我的春风

我的春风顷刻间走遍全身

无论是女神还是女友

都有不为人知的样子

我更喜欢我此刻的样子

光着身子,独自一人坐于深夜的马桶

对着一阵春风

暗渡我的孤独

 

雪之境

 

风催动的雪如此之多,一阵抵达身体

另一阵便被运送往身后

除了眼珠子和山尖上偶尔移动的黑

唯有雪在涌动

仿佛河流的脉搏和放大的血管里的生命

它如此之多

来自于地心,雪覆盖的树,远山绵延的曲线

必须要想象自己也是一片雪

你才能感应到它的方向

才不致在这虚无之境迷失或胆怯

它只是一个季节铺开的画卷

顺应它才会继续深入

它虚无之下的未知之境

你一个脚印踩着

另一个脚印跟上

你的左脚是水,右脚是火

一再确认,又一再否认

站于雪地里

你和这棵树不同的是

它来自于远古的画卷,你来自于未来的尘世

 

潮汐夜听海

 

远处海的呼啸声更大

黑暗中听见时钟在走

每一声滴答将引来更多回声的余震

海在它的笼子里

月光并不照亮它,却让它更疯狂

崩盘的数据哗哗跌落

巨大的空虚和怒吼声相抵消

我咬紧牙关

在我小小的废墟身体里

月光拼凑碎片

在我能感应到的某一个深处

不死的渔船,用缆绳的牙齿

紧咬住绝望的石柱

一艘被卷入深处

明天的报纸将重现这艘船

但无法重现呼救声和巨浪卷高的舌尖下

刀锋正锯着的生命

就要拉住的这双手,被一个巨浪掀远

像掀翻一张桌子

践踏一张纸片,置换一排数据

时钟的滴答声还在继续

余震收回体内

巨浪的涛声被升起的月光带走

星光在天空劈啪作响

喧嚣的另一面,竟然极其安静

 

半夜,住于海边小屋

 

大雾弥漫的海面

一艘锈蚀的沉船受困于水草

仅露出小半船头

缆绳相互纠缠,越纠缠越紧

 

噪音来自于船头一群人

周身被水草覆盖

脸上呈现水草的细纹,分不出男女

他们直起脖子

练习元音,类似于海豚音和初生的啼哭


他们中有人跳舞,像鱼摆起尾巴

身体的曲线僵硬但执着

有时沉默,一起眺望岸边

眼里闪烁海水的亮绿

 

那绿色幽深,仿佛一股潮水淹没我

潮水声远去

但高低起伏的元音伴随海草

久久不肯离去

直到海面霞光亮起

 

登高

 

我们往山上走,经过一棵苦楝树时慢下脚步

议论它的枝干粗壮,高过头顶

在前路布下阴影

依旧叫不出名字的花草

和这棵树一起尾随我们到达此地

 

有人感应到远处的呼吸

胸膛里的海想要挣脱而出

有人弯下腰身

想要辨认一株野草的前生后世

更多的人转过山径

 

在至高处,山峦放下云梯,大海升起帆船

地平线的渡口,有人在放牧岛屿

垂钓的白云

一朵像你,一朵像我

更多得像那些花草

 

还有星星点点的鱼虾填满海面

尘世的噪音,离我们很远

沉船随落日浮上来

甚至我们听见船上人的对话

 

当光垂下

 

空气中所有隐性的东西变得可见,譬如

一片叶子的反面,一张光的网

露珠滑落擦过风的声响

和刹那的被照亮的

灵魂的粒子在飘

整个山谷

被粒子的光布满

泉水在其下的律动和叶子的摆动

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它们在攀升,不分方向和时间地漂移

一刻被拉得很长

看似很缓慢地,在我湿润的呼吸间进出

好像梦境中的某一次出走

在我所感知的词语和情感之外漂移

把小虫的律动融入一片叶子

果实的坠落减缓

飘飞的蜜蜂在空中停住

它忆起前尘,向养蜂人

向养蜂人施下一拜

 

一场画展

 

你并不傲慢,甚至低俗

所有的想象被你抽丝剥茧

数字编织的头发,树叶喂养的三角肌,横跨大海的生命之椅

你任意取出它们

低俗得只剩笑声,高雅的叮咚作响,无聊得闪光画圈

严肃得只剩空壳在尖叫

 

它们一旦呈现本来面目

瓦解了一直效忠于我们的视觉

虚无的海在不断延伸,大街上空无一人

长影和凝滞的光共存

你告诉我这就是事实的真相,是过去,也是未来

是虚无之境,虚无的你我

 

说话时你的眼睛澄澈如海上皎月

在近处闪烁细微的光

源头却在未来

它镶嵌在一张稍显年轻的脸上

 

虚无的海不断延伸

光在跳跃

未触及海水,海水却徜徉

离天空很远

天空却因此更慈悲

 

端午节,与你谈起花鸟岛

 

抵达那里并非容易,要坐一天火车,再

换乘三四小时的船到嵊泗

住一晚,再坐三小时的船才能抵达

去那里需要一个长期的规划

避开七八月的人潮

那里有最古老的灯塔和最古老的守塔人

他手里握有花鸟岛的秘密

当他卸下黑披风

礁石的脸

眼中翻滚蔚蓝色的辽阔,深处白云隐现

帆船来往于附近的小岛

远远看见灯塔在守候

鱼跃出水面的刹那,鸥鹭翅膀掠过

瞬间点亮海面

守塔人,眼中收拢所有的秘密

撬开他的嘴唯有烈酒

西沉的落日

拉下他和灯塔的剪影,再

拉下渔船的剪影

花鸟的剪影

修补台风后的残骸

被渔家女高高挂起

守塔人累了,蜷缩于灯塔的阴影里

宽大的黑披风下

海的翅膀收拢

 

午夜的鸡尾酒

 

雨水被阻隔于音乐之外

桂花早于九月盛放

隔着一张旧日的餐桌

接骨木的冰凉和橙皮之苦搅合于一处

还有肉桂浸泡的温润

头顶第二盏吊灯无风自动

从接骨木的淡如水谈到威士忌的热烈

从白天的节制到夜晚的松弛

生活不都是这样吗

在平淡的一面渴望热烈

却被它的苦呛着

只能咽下,听凭它在体内慢慢流淌

一边渴望放逐乡野的偏远

一边享受城市的寂寞

吊灯钟摆的身子或前或后

在每个人脸上凸显或多或少的暗语

我们试图相互破解

话题在彼此之间交换,却不互相深入

杯里的酒逐渐少而淡寡

光和影的边界逐渐模糊

直到午夜,雨水还在继续

我们撑伞,各自散落

各自调制的生活里

 

灾难之后

 

又一段爱情折翼于五角大楼

比起前一次,灾难丝毫未少

震惊和伤痛并未得到渲染

比预定时间醒得早

走同样的路线上班,落叶飘落

暂时不会有意外砸中你

给你惊喜

五角大楼不再冒烟,形体残缺却凸显

另一种美和勇气

甚至安详

穿过它的少女一夜间变老妪

银丝亮如清晨的鸟鸣

她执笔书写的姿势犹如夜空下扭动的腰肢

织锦上绵延的文字和透明肌肤下

新生的皱纹

随晨光升起

继续把汗水当香水,醒着穿越梦境

穿过五角大楼的残缺

错过季节的新生

再没有爱情也能时时心生欢喜

 

避世之人

 

我所理解的他们

背负一块石头沉于寂静之水底,或

赤脚走入山林,现于丛林幽暗处

而不是人群中的这个

迎面而过,素色衣裳

不被认出

饭桌上笑对百家争鸣

 

但当他坐于杜巴广场的庙塔下,归鸟

从夕阳中降临,散落于他四周

庙塔倒塌,他仍岿然

宛如另一座坐塔

 

当他提袖,袖管处只余一串木珠

黝黑如肌肤,无风而轻响

除了逢年过节向至亲报平安

再没有别的消息来自他

 

我记得他的,唯有那一次

随他走入寺庙

赤脚合十,垂下眼睑如鸟儿合上翅膀

他仰望天空

天空瞬即成流云

 

再没有什么与他连结

他隐入人群而去

人群朝我走来,必定有一个是他

 

东沙渔村

 

不停地接近灯塔,靠近它水中的倒影

被海风推挤的真身,被

暮色的袈裟虚化

 

一个人走到最后,走向大海

背影被围拢而来的暮色挤走

 

要想抒情就继续往下走,一直

走到警戒的海岸线

在这里遇见所爱

遇见潮汐被月光所吸附

冲刷礁石

 

对面的岛屿,暮色中驶来一艘船,登上它

便奋不顾身

失去尘世的消息

张开翅膀,呼啸的内心只迎合远处的岛屿

 

坐于海中间

身躯大半浸没海中,萤火的眼

宛如另一座灯塔

 

海浪涌来

 

我要确认它咸苦的一面,用来度量

我的体内存有的盐分

还有多少糖分用来缓解它们

 

它的背后,站着我的日子

有未来的,也有过去的

我们之间,还隔有几个浪花

 

我清晰地看到它每一次卷走的沙粒

陷落进去的身体,又被

咸苦的海水填满

 

致你

 

白发蚕一般卧于你年轻的头颅上

几个闪闪发亮的词镶嵌于

庞杂的生活中

黑色部分尖锐如陕西的风吹过

白色部分却使你远离

 

唯有远离生活,故土

思念才会更久远

词语走在路上,它远比你的心更忠实

比你的黑发更宽阔

它亮如你头顶闪烁的少数白光

 

我被这白光照亮,惊讶

在经历词语难以描绘的日子,我以为

我早已抵达暮年

用来治愈伤口的借口比你更多

 

但我头上却没滋生白发,没有

多余的光照亮我的瞬间

我羡慕你的白发,羡慕你远离故乡

并且越走越远

 

生日快乐

 

没有月光,仍有浪花拍打身体的礁石

黑暗中传来经久不衰的回响

以迎接两对张开的翅膀

每一朵浪花都在喧嚣,想要

抵达灵魂的交汇处

此情此景还在眼前

可海浪涌来,激情化为泡沫

玫瑰的尖刺被拔除

它无法再刺伤谁,也无法再爱

再有缘分又如何

把同样的姓氏镶嵌在一起又如何

即便睡梦中也无法梦到那个过去的人

梦到潮水涌来,醒来

满屏的生日快乐

满屏的分手感言

 

面海的墓地

 

礁石升起如岛屿,可着陆可皈依

月光下,无所保留

只有白色墓碑高于它们

 

有人离去,挣脱束缚而去

躲去灯塔的灯芯里

或在小草的摇曳里摇曳

 

月亮升起如词语浮现眼前

对我来说,它就是我的祖国

我在尘世赖以生活的寄托

但墓地在我眼前

 

我绕过它,视线无法绕过

哪怕我走得最远

躲进黑暗处,钟声的间隙里去

躲到最偏远的高原上

群山环绕的吟诵从来不曾间断

我依旧能看见它

 

现在它朝向大海,比所有吟诵声低

比黑夜本身更低却更亮

它往大海的方向下降

气息和大海相融

 

我依旧不敢直视它,黑暗中经过

经过一棵树,小草上醒着的萤火虫

经过它的视线 它的沉默

经过我所熟悉的 敬畏的

经过我自己

经过它,就像完成一种仪式

经过了,也就放下了

 

我又梦见你了

 

我对你的妻子说,我又梦见你了

她的脸上一片茫然

你每晚都会走入她的梦,在

黎明到来前离去

当她醒来

你的茶杯里,茶叶正往下沉

水渍残留于茶杯沿

风吹动窗帘,桌上书页哗哗响

她开始刷牙,搅动牙杯

大声咳嗽

按下马桶冲水

去厨房,点燃煤气灶开始做饭

给窗口几盆花浇水

高压锅、铁锅仍放在窗口的防盗窗里

防盗窗外,楼下买早餐的人,上早班的人,上学的人

自行车铃声和脚步声

互相打着招呼

还是这个女人,准时牵小狗来散步

还是站得远远的

抱胸,默不作声看小狗吃草

你的妻子关掉煤气灶,牵小狗下楼

代替你去遛狗

她重复你的生活

每晚梦见你,醒来却很少记得

我告诉她

我梦见你坐于我们中间

吸烟,谈诗,大声笑

却未告诉她

你身上散发的枯叶气息,和脸上布满的腐斑

让我半夜从梦中惊醒

 

停电随想

 

陷入黑暗的寂静之地

跳进远方

远方是什么

跟黑暗一样无法触摸,只能感知

 

无法用尺子度量

譬如黑暗的高度和厚度

更无法知晓它的真相

 

黑暗占满我们熟悉的事物,甚至亲人

就在我们身边

远方离你很近

 

我们甚至能听到它的气息

嘴唇碰触到

舌头上顶着

脚上穿着

 

它揣在我们怀里

是我们爱或恨着的那个人,或被遗弃的自我

我张开怀抱

一把抱住它

 

我用一生追求的虚无

它跟我的生命一样长

 

一只耳

 

一只耳能听见什么

异乡梦中,水龙头下收不住的泪滴

滴到天亮

半夜酒醉,无人居住的天花板夹层

一直有人在走动  发出笑声

 

一个人坐在室内,似乎听见很多

解开很多场恩怨,又产生很多

一宿仿佛半生

这些声音从心里某个遗忘的角落走出来

陪伴我们

 

在这个世上,我只需拥有一只耳

哪怕这只耳朵也只是一种装饰

 

人在旅途

 

运动的轮子在它的轨道上重复绿色的屏障

圆弧状往后延伸

 

我们始终置身于一枚凸透镜的中部

一双眼睛的边角膜

向两旁无限变薄

除了偶尔的晃荡和黑暗

并没有任何不舒适

 

只要一直处于晃荡的惯性中

朝一个方向

保持一个速度

哪怕置于长久的黑暗,进入

边角膜的误区

也不会造成恐慌

 

必将到来的人和事

它们都在眼前的屏障上

随轮子的运动依此出现

 

绿色的屏障换成高山湖泊荒原

双眼所见早已被我画过一遍,至于眼前的

只是一再印证而已

日子随之过去,老年终将到来

 

我坐于它相对的静止中

长长的披风沾满夕阳的粉尘

我的心开始鼓荡

面前水壶里的水历经长久酝酿后开始沸腾

那沸腾先是一种预感或幻觉

随着它们的逼近渐清晰和真实起来

 

 

七月的护城河边

 

              ———致叶丹 赵俊 小雅等

 

夏日巨大的阴影投射于整个合肥城

我们穿过菜市场,来到护城河边

这条被诗人书写过的河

并不曾反向而流

或掀起以示不同的浪花

它和所有河流一样,甚至流得更平缓

流经的对岸,更多诗人

从各自的窗口探出头,或

在窗帘后隐现身影

 

我们讨论此起彼伏的蝉声,究竟要在地下

潜伏几年,历经几次锐变

才能羽化成虫

它在树上鸣叫的时间绝不会比这个夏天更长

明天我们听到的不是来自今天

下一声和上一声不同

 

我们下意识低头

在脚下某处,一只蝉将破土而出

一个生命出生,另一个正在死去

一些见证光明

另一些见证黑暗

而我们的诗歌又用来见证什么

 

我们穿过菜市场而来,现在

同样穿过菜市场回去

街口西瓜摊,切开的西瓜

几只苍蝇盘旋不去

蚊子在暗处窥视,蟑螂爬上蜜饯

芝麻糕穿过鼾声追上我们

在夏日巨大的阴影下

我们落荒而逃

 

山中书

 

(一)

 

隔着一层烟雾的墙,我们望着彼此

恍惚你是陌生的我

我们周围有生命汹涌

云雾中的虬枝

彼此交错

 

盘坐于树底下

你呼出长韵,我吸进短句

树站于身后

伸长脖子,弯腰倾听

 

把云雾连同呼吸

压向我们,我们假装不知

继续闭眼盘腿,交换的不再是呼吸

而是云雾和树们的好奇

 

(二)

 

仿佛练岔了气,一夜的汹涌

溪涧失守,石阶失去踪迹

群山弃械,山路横卧树身

半截烛光照亮半个通道

我们被羁留于此

 

通往死亡的某个房间

玻璃窗后

坟墓开启一个缺口,它想要表达什么

像中了某个谵语

洪水再次失去控制

 

我们临渊而坐,闭目

积聚身体里的云雾,修补

暴雨声和雷声

半截烛光一明一暗

在它熄灭前

我将会收到好消息

 

(三)

 

琴声渐趋呜咽,一个人的情绪到了最后

只剩残月照空谷,徒有气势

没有力量

峭壁往下,水撞击水

高处的掌声和低处互击

没有高低之分,一年四季循环不变

鸟声驱散雾气

流水有时汹涌,有时静寂

翻滚时雷霆雨露

静寂如一颗卵石的仰望

 

(四)

 

我曾看过夜晚谷底淤积的黑

找不到出口

我的移动是黑翻动黑,呼吸碰撞呼吸

萤火虫点亮的光

仿佛混沌中灵光乍现

你能触摸到它们小小的身体

柔软一如记忆中鸟雀的腹部

手托着它

仿佛水中攀附一截旧船木

呼吸靠着呼吸

温暖而绵长

 

(五)

 

如果此刻还在山外,将会看到

预示昼夜的光一盏接一盏熄灭,又点亮

但现在是在远离它们的山谷

灯火远在脚下,长夜不息

云雾从远处而来

进入我的肺腑

我的睡眠和远方的山脉押韵,月亮升起

如挽歌唱响

我的梦想也消失于山谷瀑布的空响

每个夜晚和清晨

我盘腿而坐

手掌相合,云雾穿山越岭

一条和另一条融合

我们早已达成共识

用轰鸣的声响拒绝粗暴的记忆

放纵呼吸的缰绳,马匹一般

低头寻求自由的草地

 

(六)

 

流云带走尘世的喧嚣

这是我所预料的暮年

只是它太快抵达

像我日日仰望的墙上那幅画

一天天看着

那种熟悉的感觉就会浮上来

水分抽走后温床的肉身是我的

白内障的浑浊是我的

多么可爱呀

保龄球般摇晃的身姿

摇晃着一座山岭

摊开的掌声

一只雀鸟的祖国

盘腿坐下

半生瀑布,最后汇聚成一潭呼吸的清风

无增加,也无减少

提笔而写,贪婪的笔尖

仍能喂养一首诗歌

 

 

(七)

 

可以咆哮,但不要抗拒

顺应衰老的来临,顺应肉体的坠落

下坠到你的极限

你的咆哮将融于万物的喧嚣

它像一只鸟张开双翅

托着你,缓缓下降

天空放开你,你身下的万物消失

你只有一个下坠的肉体

被喧嚣包围

 

(八)

 

不要抗拒它的反弹

相信它给予我的

将和我给予它的等同

不要抗拒它的伤害和爱

顺应它,任它弯折你的腰肢

头碰到脚,腹部贴着大腿

长长地呼吸,短暂的静寂后你就会听见

亲人们的高呼声由远而近

他们的脸上没有悲痛

只有放大的惊诧

随后一片喧嚣

不要抗拒,抗拒它对你的包容

 

(九)

透明的世界,水就是你的空气

它从你的鼻子 眼睛  耳朵

从你所有的窗口和缝隙进入

不要抗拒

感受身体每一处

被充实,被袒露

唯有袒露才有批判

这个身体,属于你的,也属于这个世界的

你跟着它探寻一个个新的意外

在它薄薄的表皮下

竟然是一个透明的存在

有泉水在缓缓流淌

明月照着松间

 

 

 

作者简介:

简介:戈丹,原名葛卫丹。全国诗探索“华文青年诗人”提名奖,“台州文学之星”提名奖。作品曾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诗选刊》《中国诗歌》《诗探索》《诗歌月刊》《山东文学》《诗江南》《文学港》《台州文学》《海风》等各级各类刊物。作品多次入选全国年度诗歌选,获得过全国“微诗会”优秀奖等。出版诗集《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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