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朝阳爬过大山的垭口,整个潘家湾在晨梦中苏醒,向阳河不紧不慢款款而北,小松岗呢喃一年的过往。这是1994年腊月里的一个早晨,放眼望去,邻里叔婶各自忙活,村庄的屋顶上,慵懒的炊烟袅袅升起,嘎吱、嘎吱混杂的声音里,有人磕碓,有人推磨……安静祥和的潘家湾正翘首期待新年的到来。
我们家丝毫没有要过年的迹象。忙碌的场景与节前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年幼的我恍惚感觉有点不平常,但也不敢多言多语。院坝左前方,曾经馥郁的花池残存着灰暗与焦黄,下方不时传来父亲粗犷的吆喝声,也有母亲因过度劳累而不禁发出的呻吟,当然,还有水牯牛屁股挨了鞭子后亢奋的嚎叫。
腊月廿八了,父母依然忙碌,进行着潘家湾第一大工程——修筑两条四米高,三十多米长的堡坎。
我的父亲跟大山深处的所有农民一样,侍弄几亩承包地,寒来暑往,春播冬藏,一生把平凡朴实镌刻在脸上的沟壑间,映在双手的老茧上。突然有一天,他开始不安于现状,说,修一栋小洋房吧。当时,左邻右舍大多是土坯房,而砖木结构的青瓦房,早已不是寻常人家了。那一刻,父亲无异于一位梦想家。说干就干,寒暑两载七百多天,框架基本成型。安装大门那一天,爆竹声声,人影窜动,村民纷纷前来道贺。邻居的大爷、兄长们东看看,西瞧瞧,对父亲的“艺术品”赞叹不已。在各种赞誉声中,父亲粗糙的双手,一会儿摸摸鼻子,一会儿挠挠头发,总之,好不自在。平时抠搜节俭的他一反常态,没有烟嘴的“银杉牌香烟”,见人就发。我知道,他发出去的不止是香烟,而是一种喜悦与自豪。
好景不长,父亲的艺术品还需要加工打磨。一年后,地基开始下沉,墙体开裂,若不及时处理,随时都有坍塌的风险。父亲瘫坐在青石坎上,无奈地看着他曾经的骄傲。于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在他心里萌生:筑两条堡坎,阻止地基下沉。消息一经传出,我家顿时热闹了。不过,大家都是来劝阻父亲的,认为工程量大,哪怕是再建新房,估计也花费不了这么多物力财力。但是,与贫瘠土地的博弈日子,不服输的种子和不甘人后的信念,早已在他心里深埋,父亲还是说干就干。
几十吨石头他得亲手开凿。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只是种地的,开凿石料,垒砌石墙,他得另学手艺。后山沉睡经年,不起眼的大石头,成了他的希望所在。只见他高高举起大锤,稳稳落下,一锤下去,火星蹿溅,灼裂寒意。隆起的两扇肩胛骨间,时隐时现些许白雾,手臂青筋顺势舒展,像拨乱的琴弦,汗衫在胸前的开阔地狂野地来回拉扯、撕拽,额角溢出的眉毛,挑着两颗珍珠般剔透的辛勤甘露悬而未落,投影在坚毅的瞳孔上。即便是在寒意袭来的季节,父亲却只穿半截袖子,且全身浸着斑斑点点,汗珠滚落在脸颊的沟壑里,随着肌肉的震颤,随意飘洒滴落,他索性懒得用手去擦,本来手也没空,脑袋使劲儿左右一甩,汗珠就都洒落在刚开采的新鲜石面上蒸发了。那两年,父亲潜心用铁锤和钢钎,在坚硬的岩石上奋力书写他理想的诗行。
不知培育了多少汗珠,力量与火花共舞,石料终于开采好了,紧锣密鼓的便是运输。没有马路,没有汽车,也难不倒勤劳智慧的父亲。两根结实的柏香木做成滑板车,在土地中间挖个槽,用水将槽内的泥土淋湿,便于润滑省力,把滑板车套在水牯牛身上,运输工具就有了。父亲和母亲合力将石头抬到滑板车上,牛喘着粗气,拉着他的战车在滑道里奔驰。为了打起精神缓解疲劳,掌握好用力的节奏,父亲还喊起号子,驱使着我家的水牯牛。
遇到路障,父亲和母亲一起发力,说是一起抬,可重量几乎都压在父亲这一边,且时不时地用手搀扶颤颤巍巍的母亲。那一刻,我读懂“川江号子纤夫的爱……”写在抬石头的每一个动作,包容、谦爱,也如父母的爱情,面对困难,无坚不摧。
母亲牵着牛在前面拉,牛仿佛也被父亲的牛劲儿所感染,没有丝毫懈怠,哪怕四条腿深陷泥泞,依然铆足牛劲儿,喇叭似的大鼻孔冒着白烟,无往不前。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牛脊骨和滑板车的嘎吱声响,父亲见牛拉得如此吃力,便也跳到滑槽内与牛一起并肩作战,企图给牛减轻一些压力。其实,父亲何尝不是另一头牛呢,他的压力只能自己扛着。
临近春节,母亲本应像其他农村妇女一样,穿上花围布,戴上白袖套准备年货。可为了完成父亲心中的梦一样的堡坎,她却弄得狼狈不堪,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不小的怨气。突然,纤绳断了。石头挣脱捆缚从滑板上滚落下来。父亲下达指令让牛停下。在日复一日协作中,人和牛早已达成原生的默契,牛站立在原地,眼神中流露出几丝祈求,滑板车也稳稳地停住。父亲即刻跳进滑槽,撒开双腿,弯下腰,胸膛紧贴石头,双手扣住石头底部,使劲将石头往滑板上推,石头太重,又有了反作用力,父亲的双脚往后一滑,结结实实一个跟斗栽进了滑槽,满脸是泥。十分润滑的滑槽里的不仅是水,还有牛粪。此刻,母亲心里的绳也彻底崩断了。说,要干你自己干,老娘不干了,说着,将背上的蓑衣一甩,踩着两片破胶鞋径直回屋去了。
在我看来,这已经是地震级的家庭事故了,因为我的印象中,母亲和父亲堪称潘家湾的模范夫妻,极少红脸,更不屑说吵架甚至大打出手。瞬间,我有些迷茫,挠了挠脑袋,撒腿去追母亲。只见母亲衣服都没换就斜倒在床上,红肿的眼眶里泛着晶莹的泪花,双脚搭在床沿。寒冷的空气中,袜子还冒着热气,两个大脚趾头裸露,一副势不可挡,一如欲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架势。
母亲把头捂在被窝里,整条被子,随着她抽泣而有节奏地蠕动着。“老娘跟着你过日子,一年到头,别说其他的,连买双像样的袜子都没有……”很明显,她还在继续发泄、控诉,如婴孩般呜咽。可怜的庄稼人啊,这是她用来反抗的最了不起的行为。听到这里,我幼小的心为之一颤,实在听不下去了,我转身往外跑。
二娃,二娃!是父亲在叫我。父亲招手示意,来,我跟你说。说什么呢?我以为他会让我当探子,前去探探母亲的军情,或是当说客,哄哄母亲,求取原谅。我来到父亲面前,一股牛屎味扑面而来。我紧紧捏着鼻子,又怕被父亲发现,赶紧低下头。他的鼻尖儿沾着新鲜的淤泥,两个鼻孔像拉风箱一样,正喘着热气儿。父亲试图稳住呼吸,手正要伸进裤兜,又缩了回来,那双手的泥巴似乎在嘲弄父亲,于是,他在自己沾满泥浆的裤子上擦了擦,其实完全没必要,因为手和裤子比起来,说不清楚哪个更干净。随后,他掏出叠成皱皱巴巴而潮湿的十块钱塞我手上。干嘛呢,要让我给母亲买袜子?我心想。父亲说,二娃,拿着,你和你哥一人五块,上街去每人买根儿烟花。我的心又颤了一下,鼻梁后跟儿一阵酸楚,我假装仰望天空,想打个喷嚏。
我攥着钱,和哥哥一起朝周家场狂奔。父亲杵在原地,喉结微微蠕动,回头望向还呆立在滑槽里原地不动的老战友,他决定,今天不再固执,给它放一天假。腊月三十的周家场热闹非凡,接踵摩肩。我们在摊位前来回踱步,眼神儿里充斥着期待和犹豫。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家里,该不会也很“热闹”吧。
一切归于平静。大水牛悠闲地躺在牛圈里,美滋滋地咀嚼着干谷草。父亲穿戴花围布,坐在清坎石上清洗腊猪脚。与钢钎铁锤比起来,显然,这腊猪脚在他手里要应手得多。他正在用另一种方式,修筑他的另一条堡坎,像极了犯错误的孩子,正试图努力自我救赎。不一会儿,母亲起床了,一切和好如初,没有过多的语言。年夜饭,没有繁盛的佳肴,没有压岁钱的喜悦,一切朴素得就像母亲干黄的脸。
饭桌上,我从兜里拿出一双花袜子,小心翼翼地递给母亲。母亲放下筷子,停住了咀嚼,嘴角微颤,眼神闪烁,斜着眼看了看安静的父亲。父亲没接话,更加用力地往灶膛添柴火。母亲嘟囔着,接过袜子穿上,笑了笑,沉闷的气氛似乎缓和许多。我知道,这个年,很温暖。
李花盛开,父亲的堡坎终于完工了。不等稍歇,他在春风里踏上岭南的列车,继续像牛一样的劳作,从此,我的词典里多了“搞副业、万元户”诸如此类的词汇。寒梅吐蕊的时节,父亲回来了,第一时间,他去看一年没见的堡坎,转悠几圈后,脸上的欢喜沉了下去,离去时的昂扬,转而满脸凝重。
墙体和院坝裂痕的年轮又大了一圈。父亲的堡坎最终还是失败了……后来,我上高一,母亲在电话里说,你爸要把房子拆了,重选地基修新房子。这一次也一样,他还是说干就干。
父亲的两条堡坎,高四米,加起来三十多米长,耗费他两年心血,虽说是他一生的骄傲,但最终却没能保住,尽管如此,分崩未见离析的堡坎,还是托住了他前半生的责任:爷爷去世后,安适地躺在了老屋基,父亲在爷爷的墓地周围种满了桂花、枇杷、李子、橘子……
果树伴随日子一起疯长。如今,我已过而立,阔别故土,勤耕讲台。父亲的堡坎、老屋基成了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每每返乡,我总会在堡坎上走一走,站一站,摸一摸。此刻,父亲的堡坎仿佛具有鲁迅先生笔下阿长的神力,生活的琐碎,工作的困顿,早已和身后的日子握手言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