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夕阳洒下余晖,绚丽的晚霞挂在天边,赤水河泛起一道橘黄,小山村慢慢安静了。我家几兄妹聚在门口的枣树下,静静地等待母亲归来。渐渐地,黑夜如潮水般涌来,最后吞没了村庄,风从山坳口吹来,趁着夜色爬上树梢,发出阵阵魔鬼般的嘶鸣。黑漆漆的夜里,灯火早已点亮,熟悉的脚步声才由远而近,是我们的母亲。母亲刚到院坝边,我们争先恐后簇拥而上,有的拉手,有的扯衣服,问这问那,亲热极了。母亲见到我们几兄妹,略显嗔怒,说,让开、让开,我一身泥巴,要去换身衣服。那一刻,我们跟在母亲身后,犹如没断奶的狗崽子。
如今,时过境迁,儿时的场景却记忆犹新。
1943年8月,母亲出生在赤水河畔土城渔溪,十八岁那年,她来到陈家。从此,肩上担负起孝顺老人,生儿育女的重担。在那个食物短缺的年代,身为家庭主妇的她,不得不想方设法让一家人吃饱穿暖,而一家人的苦涩与饥寒,她却独自留在心里。有一年,大年三十,她将仅有的米饭舀给老人,剩余的分给了子女,然后自顾吃着红薯,面带微笑看着穿上新衣的家人。新年的钟声响起,母亲走进厨房,一个人刷洗一大堆锅碗瓢盆。
在大集体时代,母亲每次出工归来,看到哭得一塌糊涂的儿女们,她总是说,给你们说过好多次,回家后先写作业,我要生产队收工才能回来,你们一个二个就知道哭,不好好读书,以后就有你们哭的日子。每一次,只要母亲回来,无论多晚,我们立即止住哭声,又嬉皮笑脸围着母亲。晚饭后,在唯一的一盏煤油灯下,我们做功课,母亲补衣服,或是纳鞋垫,不时用老眼的余光瞥一眼我们。我们学到什么时候,母亲就陪到什么时候,当山风呼啸着从土墙的裂缝钻进来,油灯闪动着火苗,母亲直起身子,伸出柔弱的手掌,为我们的光亮遮住风,风停了,母亲又坐回原地,继续手里的针线活儿。一次,弟弟学习不专心,母亲怒了,起身把灯吹灭,大家在黑夜中沉默着,母亲说,你们几个不勤奋,那好,全家就黑灯瞎火的过吧。随后,母亲慢悠悠说教一番,说,读书要刻苦,在农村,这是唯一的出路。不一会儿,母亲把灯点上,我们继续做功课。
母亲的曾祖是清末秀才,闲暇时,我听到母亲常常讲起她的家事,尤其是我们几兄妹的外公。母亲说,外公自幼承家教,明事理,家里有很多书。1935年1月,红军一渡赤水河,外公曾给他们带路,从土城浑溪口带到醒民马蹄坳,红军动员他参军时,他说家中有老小,犹豫一阵最终没去,成了一生的憾事。
在那个年代,母亲也算书香门第,或多或少有些文化。嫁到陈家后,对我们的学习特别上心。1982年5月,在县城读书临近高考的我,已有好些日子没与家中联系,就连马灯油尽都没钱加了。我知道家中困境,断了写信求援的念头,转而辍学务工等待高考,这个消息不知怎么让家里知道了,母亲为我送来了钱粮。那天黄昏,当她披一身艳丽的霞光出现在我面前,我犹若梦中,她看到我,仿佛见到失散多年的孩子。随后轻描淡写地讲述第一次来县城的经历,为了找到我,母亲不知问了多少人,遭了多少白眼,走了多少冤枉路,直到恰巧碰见我的数学老师……看到母亲发梢上若隐若现的银丝,汗珠在她脸上泛光,心里一阵痛楚不禁升起,我咬紧牙关努力克制,泪水还是夺眶而出。她似乎没看到我的表情,严厉斥责我一番,我低下头,认识到了错误,母亲这才舒了一口气。
那一夜,母亲始终想着她的事儿,比如,托人喂的猪食少了吗?鸡是不是忘了撒食?还有那只猫……整晚絮絮叨叨。第二天赶早,母亲把钱递给我,郑重地说,再加把劲儿,你一定能考上。我接过尚带体温的钱,向母亲保证,说,妈,您放心吧,我一定努力。母亲要走,我不敢正视,怕见到她那红肿的双眼,只悄悄看着她佝偻的身影被朝阳拉得老长。我暗暗自言:加油,以后有出息了,好好孝敬妈。
后来,我果真考上了。毕业后,待工作和家庭稳定,我把母亲接到城里,在明亮的灯光下,我读小说,女儿写作业,她则在一旁纳鞋垫。由于我们都忙于工作,母亲常常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走着,累了,她坐在城市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没多久,母亲说她不喜欢这里,车多人嘈杂,空气不好。为了取悦她,我买了一只波斯猫,尽管萌态十足,可母亲却没有逗过一次,说,这城里的猫,只知道黏人,不咬耗子,没用。
当母亲听说,老家山体滑坡村小受损时,学校暂借我家老屋上课。她二话没说,急匆匆回到老家,帮着学校搞卫生,照料留守儿童,那些小学生们十分可爱,整天“奶奶、奶奶”喊个不停,母亲则像陀螺似的转着,校长表扬了她一句,她兴奋得几晚上没睡好。后来,母亲告诉我,那些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惜没过多久,母亲患了肝硬化,搭配原有的腰椎病,不得不离开老家。手术后,病情未见好转,长期卧床吃药,话语日渐稀少,可在母亲的心里,她时刻想着她蜗居一生的老宅,还有赤水河边的空气和山泉,以及和睦的乡邻,回忆起每一个桃花盛开、蝴蝶纷飞的季节,她端坐在树下,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和笑靥如花的一群小孩打趣逗乐。
母亲卧床那些日子,她从电视上看到北京,连声说很美、很壮观,尤其是天安门前那条路,又宽又直又干净。我看着她目不转睛盯着电视里的画面,轻声对她说,等病好了,我们去北京旅游,看一看升国旗,走一走长安街。母亲高兴得像个天真的小姑娘,可惜,她最终没有等到那一天。仲夏的一个周末,杨柳依依,花香鸟语,我邀请五六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小孩儿,他们在母亲的床前,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做游戏,热闹极了,母亲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那天下午,落日熔金,夕阳给她染上一身玫瑰红,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守孝不知红日落,思亲常见白云飞。又是一个残阳如血的日子,我回到老家。那天是母亲生日,看不见母亲的身影,我在老宅里转悠几圈,心里空荡荡的,泪水禁不住滑落。我坐在与母亲同龄的枣树下,回忆起与她的点滴,心中无限伤感。
不知在树下坐了多久,夕阳渐渐消失在群山之下,山乡的灯光如萤火点亮,又一点一点熄灭,我仿佛快要风干的稻草,也像一片枯叶,飞扬在风中不知归处。恍然间,母亲扯一片五彩晚霞作衣裳,从云端飘来,一脸阳光般的微笑,轻轻哹唤我的名字,我惊喜万分,面对着空气喊到:妈!妈!
乡村的夜色万般温柔,那一刻,月华如水,蛐蛐呢喃。
